赏析《诗刊》之一(60首·章)
——向《诗刊》创刊六十周年献礼
李黑
把近三十六年的《诗刊》(1980——2015年)搜集起来,煌煌一山。跑马观花,采撷60朵,配上小文,向《诗刊》创刊六十周年献礼。
——题记
给他
林子
文学的国土里有一片禁地:
关于热烈的爱情、丑恶的死亡,
都不允许高贵的笔光临。
啊,死亡——多么讨厌的字眼,
而爱情的欢乐,在这世界上
却属于我们俩。也许,
我还是不说出口的好——
那和姑娘的身份多不相当;
但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日夜萦绕在心上
吸引着我的笔,去寻找它的踪迹。
我还渴望牵着他的手……因为
这神秘的乐园,原只能是我和他
一起去游历。爱教给我大胆,
这赤裸的诗句只是献给他一个人的。
注:原载《诗刊》1980年1月号第29页。(《爱情诗十一首》选一。)
赏析:有人说读诗要先读写作背景,我一向不以为然。而读诗人这首诗,却被诗逼我潜入它的背景。那个年月,是不能公开谈情说爱的,如果顶风而上,就是“犯法”。轻则写小字,重则挨批斗,或游街、判刑。这可是真枪实弹哟。
在那样的大背景下,诗人敢说,“文学的国土里有一片禁地:/关于热烈的爱情、丑恶的死亡,/都不允许高贵的笔光临”。其中“高贵”一词,像扫落叶的秋风,把禁地上的丑陋席卷而去。诗人简直就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如此光复圣洁的爱,使人大快朵颐。
而诗的缠绵多情,以及对爱的渴望,无不攫住受众的心。尾句中“赤裸的诗句”也耐人寻味。其弦外之音就是“我”的一切,甚至于千金玉体、柔美多情。
可见,诗人要有胆,而胆要不怕用人头作抵押;诗人要讲真话,而真话要有诗性真情。由此看来,一首诗要想成为划时代的里程碑,还得靠“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
文化大革命
保罗·安格尔(美国)
荒芜
译
我的手捡起了一块石头,
我听见一个声音冲着我吼:
“不要惹我,
我到这里来躲一躲!”
注:原载《诗刊》1981年2月号第47页。《<</span>中国印象>选择》三选一。
赏析:诗人是美国人,他的妻子聂华苓是世界著名美籍华人作家,生于武汉,是我的九头鸟老乡。
晋代邓溥《玄想》诗里有句云,“不思不议境,玄想欲归依”。意思是写诗要有玄思妙想。这首诗是符合其要旨的。但玄思妙想与胡思乱想是不可等同的。有了这个心理准备,我们对《文化大革命》一诗就能善待了。
众所周知,由于受到极左影响,文化大革命适得其反,给社会和人们带来了莫须有的恐怖与毁灭性的摧残,是应该受到诗的鞭笞的。但诗人深谙玄想之妙,却用一个石子里的“声音”喊出:“不要惹我,/我到这里来躲一躲!”可见,即使人躲在石头里面也难于幸免,真是悲哀之极。
一个外国诗人仅用一首小诗,就把中国“十年文化大革命”带来的灾难描绘得如此使人感到恐惧,感到愤懑。这就是诗的玄想的魅力。
晚牧
华万里
天边,放牧着一队晚霞。
河里:放牧着一队花鸭。
姑娘的长竹竿象会说话,
东呼西唤,赶着黄昏缓缓回家。
忽而花鸭追晚霞,忽而晚霞追花鸭,
忽而晚霞变花鸭,忽而花鸭晚霞追。
姑娘的长竹竿真有办法——
挑着笑意,将花鸭和晚霞全赶进篱笆!
注:原载《诗刊》1982年3月号第35页。
赏析:苏轼评论王维的作品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他激赏诗里有画,画里有诗。
《晚归》一诗,极具“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一特色。天边的霞,河里的鸭,还有黄昏,被姑娘会说话的长竹竿赶着回家,且“忽而花鸭追晚霞,忽而晚霞追花鸭,/忽而晚霞变花鸭,忽而花鸭追晚霞”,最后都挤进了篱笆。诗不仅仅如画,而且还象一幅神奇的画。
诗里有画,要靠坚实的生活基础,创新的语言技巧。诗人没有深厚而独特的生活体验,是难以抓住这样精彩的特写镜头;没有高超的语言技巧,也难以给诗注入生机与活力。长竹竿会放牧晚霞,挑着笑意说话,东呼西唤,赶着黄昏回家。花鸭会追晚霞,晚霞会追花鸭,追着追着便追进了篱笆。
还在三十几年前,特别是在当时正处于诗歌假、大、空,及口号流行的时侯,诗人就能用如此高超的构思技巧来伺弄乡土诗,是很值得来者学习与推崇的。
过对松山*
孔孚
看那一双双渴念的手!
听那一声声呼唤!
云都要流泪,
风也呜呜咽咽。
这样的一个家族,
怎能分得开呢?
大山,
你走近一点阿?
1982.8.26.
*对松山在云步桥之上。飞龙岩,翔凤岭两奇峰对峙,峭壁悬崖,松皆对生,生出长长的手臂,好像要握手的样子。
注:原载《诗刊》1983年9月号第34页。
赏析:有人说南北朝有山水鼻祖谢灵运,现代有山水大诗人孔孚。我却要说,他俩隔着百朝千载遥相呼应,像不像对松山的对松呢。
两奇峰对峙,松皆对生。“看那一双双渴念的手!/听那一声声呼唤!”此情此景,怎能不使人感叹:“这样的一个家族,/怎能分得开呢?”是阿,这样的家族怎能分得开呢?于是诗人直呼道:“大山,/你走近一点阿?”一颗急为他人之急的赤子之心呼之欲出,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呼唤。
如果说诗人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是一个“愁”字了得,那么孔孚的“大山,/你走近一点阿?”便是一个“急”字了得。不过,余光中的为之“愁”有一定的局限性,而孔孚的为之“急”则范围更为宽广。牛郎与织女对峙,大陆与台湾对峙,你与他(她)对峙,你与我也许对峙。大家何不“走近一点阿?”,为何要让“云都要流泪,/风也呜呜咽咽。”呢?
谈到诗人孔孚,不禁想起他的著名的“诗减法”来。孔孚在答《文学评论家》时指出,“与诗一道,我喜‘减法’。减之又减,以至于‘无’。”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在创作《春日远眺佛慧山》一诗时,把草稿减了又减,直到减到四个字——“佛头/青了”,才肯罢休。
两个错误
汉斯·斯岑斯贝格
舒柱、李士新译
我承认,那时节
我曾把麻雀安在大炮上发射。
这样打不了满环,
我现在已经理解。
对此我从未做过反驳,
现在算完全沉默。
睡觉、换唤空气、写作,
这些几乎还都不是罪孽。
完全沉默,关于
树木的著名演讲也不予评说。
大炮坐在麻雀上,这却意味着
陷入了反向的大错。
注:原载《诗刊》1984年12月号第47页。(组诗选一)
赏析:这一位西德著名诗人,我认为仅《两个错误》一诗就算得上著名了。很可惜,在网络上还搜不到他老人家。
“我曾把麻雀安在大炮上发射”,真是少年得志。麻雀一飞飞成了炮弹,但愿它是去轰炸冬天,而不是去轰炸春天。还好,“这样打不了满环”,使人虚惊一场。“我现在已经理解”,“现在算完全沉默”。理解了什么?而又为什么沉默?诗人没有明说,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睡觉、换唤空气、写作,/这些几乎还都不是罪孽。//完全沉默,关于/树木的著名演讲也不予评说。”诗人简直是坐地成佛了。然而,接下来一声霹雳发出,使人振聋发聩:“大炮坐在麻雀上,这却意味着/陷入了反向的大错。”
少年“我曾把麻雀安在大炮上发射”,老了却发现“大炮坐在麻雀上”。年少也错,年老也错,错错错,一生都错,恨不得让麻雀把大炮射掉。
《两个错误》,写人世之挣扎、愤怒、抗争;也写尽人世沧桑,与人世无奈。
触电
北岛
我曾和一个无形的人
握手,一声惨叫
我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当我和那些有形的人
握手,一声惨叫
它们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我不敢再和别人握手
总把手藏在背后
可当我祈祷
上苍,双手合十
一声惨叫
在我的内心深处
留下了烙印
注:原载《诗刊》1985年6月号第35页。(组诗选一)
赏析:曾经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诗句轰炸过世界的北岛先生,你要想揣摩他的诗,还得有几钱豹胆才行。我却豹胆一钱所无,硬着头皮一试。
《触电》一诗也让我触电了。实话实说,我也曾触过电。所以,对这首诗倍加青睐。“我曾和一个无形的人/握手,一声惨叫 /我的手被烫伤。”这是写真,也是写喻。写真,是触电的感受;写喻,是指无形的人。
“当我和那些有形的人/握手,一声惨叫/它们的手被烫伤/留下了烙印。” 一声惨叫的烫伤,被我传递给了有形的人。这是现场,也是感伤,更是无奈。
“我不敢再和别人握手 /总把手藏在背后”。这是最人道的悔痛。“可当我祈祷/上苍,双手合十/一声惨叫/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烙印。” 诗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诗人以剥蒜的艺术手法,层层推进,抵达诗核。令人震惊,使人刮目。在现实生活中就是这样,相互被触电,结果被上苍更严重电击。
诗人没有涉及修正悲惨生活的举措,我们应该怎样去修正它呢?就像诗无达古一样,还是各行其妙吧!
蚕
刘祖慈
三次休眠
三次蜕皮
三次不饮不食的苦闷
三次低首向心的反思
三次从苦难中寻求净化与解脱
三次在困厄中领受顿悟与真谛
然后你开始上山
然后你开始吐丝
你以闪光的经纬缠绕自己
你以明亮的致密幽闭自己
你结草于高处
于我们崇仰的位置
缠绕是为求新的解脱
幽闭是为了深的反思
你终于大彻大悟大彻大悟
彻悟于全部奉献自己
你趺坐于小小的斗室
实在有大大的天地
你还将舔破自己结的茧壳
破窗破门,破一切镣铐
羽化而去,羽化而去
在新的更光明的天地
让生活在更高更深的层次
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1985.6.10.
注:原载《诗刊》1986年5月号第5页。(组诗选一)
赏析:写蚕的诗不少,记得诗人木斧写了一首《春蛾》,其中有一片段写道,“你老了吗?/不过是休息一会/一朝冲出网茧/看,一只会飞的蚕!”使人对蚕有了一孔之见。而读罢诗人刘祖慈的《蚕》,便对蚕有了全面的了解。
诗句句写蚕,而又是句句写人,写大写的人,写伟大的人,写修炼成佛的人。蚕“三次蜕皮”都在苦闷里反思。而我们受到一丁点儿挫折,便暴跳如雷,牢骚满腹,怨天尤人。
“你终于大彻大悟大彻大悟/彻悟于全部奉献自己”。就像郑板桥悟彻到“难得糊涂”一样,他身为官僚之员,却叛逆而行,一生都在为老百姓谋福祉。而我们又有什么大彻大悟呢?充其量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羽化而去,羽化而去/在新的更光明的天地/让生活在更高更深的层次/重新开始,重新开始”。那就让我们跟诗人一道羽化而去,重新开始吧!
据《左转·襄公二十七年》记,赵文子对叔向说:“以诗言志”。那么诗人在这里言的何志呢?恐怕是警示我们与其大言不惭的要做龙,倒不如先做好一个虫再说吧!
泥菩萨
陈显荣
因为谁都不敢给它洗脸
所以它的脸上
总有灰尘
因为面对着供果的丰满
所以稳坐祭坛
不求进取
注:原载《诗刊》1987年5月号第19页。
赏析:针砭不求进取的人,特别是权人,那还是要找到合适的载体为好。诗人陈显荣不仅找到了,而且找得惟妙惟肖,令人捧腹,令人倾倒。
诗分上下两阙。“因为谁都不敢给它洗脸/所以它的脸上/总有灰尘”。众所周知,泥菩萨的脸谁敢给它洗呢?你不仅洗不了它,反而会脏你的手。记得在毛泽东主政的时代,大力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那个爽劲了得,你批评得越猛烈,功劳越卓著。但也有越轨悖情的嫌疑,借批评的东风,儿子整老子,老子整儿子,夫妻相残都是家常便饭。而现在也在提倡给人提意见,但已不是河东三十年了。你提吧,冒着胆子提吧,只是要先把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上。泥菩萨的脸是与老虎的屁股相媲美的,你摸一摸就会尝到厉害。
下阙是上阙的深化,也是升华。“因为面对着供果的丰满/所以稳坐祭坛/不求进取”。“祭坛”一词,是炼词炼出来的闪光点。何为祭坛?祭坛是古代用来祭祀神灵、祈求庇佑的特有建筑。它是人与神相隔的藩篱。祭坛上是神,祭坛下是人。言外之意,稳坐祭坛的人你们都去做神——呜呼哀哉吧。
前面说了写诗要找到合适的载体,
万物可为诗,但不是万物都能写出好诗来。像这首针砭时弊的诗,如果没有泥菩萨登场,诗味将会如何就难以捉摸了。
有的时候
柴燃
有的时候,你总要静下来回头看看
踏着岁月的楼梯一溜小跑而下
记忆的陈仓里翻箱倒柜
如一个年迈的妇人
打开那本早年恋爱时的相册
无法收起的流水仍叮咚叮咚作响
两岸却是缄默无语的沙滩
你左飘右荡随涛声而去
走来后倒像个抖掉锯沫的伐木者
离开森林,大脑里仍有啁啾的鸟鸣
注:原载《诗刊》1988年12月号第4页。
赏析:现在兴起徒步满山满岭乱转健身洗肺,我也算得上是半个积极分子。有时双休日日不沾路,夜不归家。可是每运作一个程序下来,还是感到只有踏入诗里更使人洗肺健身。
你“如一个年迈的妇人”,“踏着岁月的楼梯一溜小跑而下”。年迈了还可以一溜小跑,只有在诗里才有露一手的可能。如果是徒步也这样恐怕早就要打“120”了。然后,你还可以翻箱倒柜找情书,走进恋爱的相册拥抱爱情,听流水叮咚叮咚作响,看两岸缄默无语的沙滩,任性左飘右荡随涛声而去,抛进森林,当一回伐木者。“离开森林,大脑里仍有啁啾的鸟鸣”……
尽管这是“有时候”,但他给予人的却是抹不掉的快乐、抖不掉的美好、丢不掉的情爱,使人的精神受到愉悦的洗礼。当然,诗里也隐隐约约散发着淡淡的失落之无奈。
写诗,并非是都要正襟危坐,拉着架子挥笔,偶尔幽默调侃几首,对人对己都是难得的放松。苏轼晚年历遭诬陷,在弥留之际他还《自题金山画像》,其中有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其乐观精神是多么难能可贵。
随意道来
周所同
我是山西的一个穷诗人
写诗最初从说假话开始
在美丽的词汇里搁一匙主义
居然也能换到几包烟抽
近来常常莫名其妙
心里下雨似的忧郁
写这首诗时抽掉两包香烟
而一包香烟就烧去两天工资
我们国家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头疼脚疼胳膊也隐隐酸困
红头文件的药方雪片般飞来
药房的窗户却总是星期
疼痛依旧疼痛
甚或忘了病在哪里
权利欲如横流的洪水
卷走车轮旁流汗人的谷穗
人们叹一声风雨不调
却很少抬起头
看看是什么东西作祟
盖校舍一枚公章跑了三年
某些挂屁帘的小孙子 居然
分到十八年后结婚的房子
这世道不能说不怪
见惯不怪便普通了心境
日子一天天捱了下来
如破布纳了许多补丁
公仆们的“蓝鸟”在大街上来去
留下主人等五十年的班车
站牌只好铁青着脸
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
等车成了很耐心的话题
而路突然平坦的坎坷
老会议坐在老麦克风前
炒一盘马克思让你辨证个没完
会后是必须去唯物的
从麦克风到铜火锅是流行哲学
而为了现代化速度
当然必须从桂林飞到大连
通天的子女远洋镀金去了
也有留下来做官捎办皮包公司
最近就有人来山西套购硅铁
一个条子批走几十万元
真是腐败的可以
拍马屁练成了太极神掌
好在上面有所觉察
但不知最终敢否查办
一边是庄严的工作
一边是荒淫和无耻
我们就活在这样的世界
不打碎什么就很难建立什么
只是打蛇要先打头
不要揪老百姓的辫子
他们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双手
去侍弄多灾多难的土地
补屋漏要想想梁栋是否歪斜
抹墙泥要看看柱石是否坚实
任何遮掩都会埋下祸根
殃及之处不仅仅是鱼池
翻开割肉补疮的典故
哭一声祖先
我们正面临忍痛思痛的时候
1989年
注:原载《诗刊》1989年2月号第13页。
赏析:想来诗人周所同肯定是一位仗义豪爽之人,不然,怎么会把诗写得如此爽歪歪的,使人读来感到酣畅淋漓,荡气回肠。
“一边是庄严的工作/一边是荒淫和无耻/我们就活在这样的世界”。这是对“权利欲如横流的洪水”时代的高度概括,无情的鞭伐。它与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诗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不要揪老百姓的辫子/他们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双手/去侍弄多灾多难的土地”。平凡的语言,道出不凡的仗义。这才是老百姓真正的代言人。诗人优民忧国,登幽州台歌般的鼓与呼,“翻开割肉补疮的典故/哭一声祖先/我们正面临忍痛思痛的时候”。诗人刮骨现时疾疴,引经论典歌哭,是大吕黄钟,是正义绝谏,也是顺应历史潮流的警世壮歌。
诗一气呵成,如滔滔大河,直抵时代与人们的肺腑。立意高瞻,主旨亮眼,警策入心。诗的语言也俏皮可人。如“红头文件的药方雪片般飞来/药房的窗户却总是星期”,“公仆们的‘蓝鸟’在大街上来去/留下主人等五十年的班车”,“老会议坐在老麦克风前/炒一盘马克思让你辨证个没完”,“补屋漏要想想梁栋是否歪斜/抹墙泥要看看柱石是否坚实”等等。从这些清词丽句里,既可品味出诗人贺敬之的豪放,又可品味出诗人黄永玉的幽默,还可品味出诗人艾青的哲思。
看似《随意道来》,实则用心良苦。诗高瞻远瞩,高屋建瓴,胸纳时代与百姓,先天下之忧而忧。诗,使人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真是诗坛难得的骄傲!
爬山虎
孙滨
爬山虎从来就患有软骨病
而且不开花也不会结果
但它有它的一手绝招
再是光溜溜的一根竹子
再是楼房高入云霄
它都能一步一步爬上去
傲视着地下的花花草草
而你别看是一个男子汉
两条腿连一根毫毛也不少
却只能在坑坑洼洼的地上
像爬虫,却有发不完的牢骚
注:原载《诗刊》1990年2月号第37页。
赏析:这纯粹是一首发牢骚的诗,并且“像爬虫,却有发不完的牢骚”。诗好懂、好记,也好笑。但是,在笑里却有道不尽的七情六欲、酸甜苦辣。
患有软骨病的爬山虎却有它的一手绝招,“再是光溜溜的一根竹子/再是楼房高入云霄/它都能一步一步爬上去/傲视着地下的花花草草”。一个患有软骨病的人,能靠爬的本事青云直上,且狐假虎威,傲视下面的花花草草。其可耻的人生使人感到可怜、可悲、可恨。
诗中“软骨病”这一喻象与“傲视”这一心像使诗增色不少,加之“爬山虎”这一打趣的伟(伪)名,把人物刻画得原形毕露,惟妙惟肖,真是功夫在诗外。
“而你别看是一个男子汉/两条腿连一根毫毛也不少”,风趣里流露出自豪,不失男子汉的自尊。但“却只能在坑坑洼洼的地上/像爬虫,却有发不完的牢骚”。无情的“控诉”,为正义之人申张了正气。只能在坑坑洼洼里生活,能有多少人幸免?
诗不仅仅是对不同的人物进行了传神的刻画,使人印象深刻,而且更重要的是诗人成功的采用了对比手法。读《爬山虎》便使人想到诗人臧克家的《有的人》来,但同是刻画两种人,却各领风骚。《爬山虎》侧重于形象,《有的人》则倾向于议论。
诗人毛泽东
任先青
你用平平仄仄的枪声
写诗
二万五千里是最长的一行
常于马背构思
便具有了战略家的目光
战地黄花
如血残阳
成了最美的意象
有时潇洒地抽烟
抬头望断南飞雁
宽阔的脑际却有大江流淌
雪天更善畅想
神思飞扬起来
飘成梅花漫天的北国风光
相信你是最严肃的诗人
屈指数算
一首气势磅礴的诗
调动了半个世纪的酝酿
轻易不朗诵
天安门城楼上只那一句
便站成了世界的诗眼
嘹亮了东方!
注:原载《诗刊》1990年6月号上半月刊第9页。(组首选一)
赏析:诗人几乎都有同感,诗写人物难,诗写大人物更难,特别是要把大人物诗写得有血有肉,超越奇美则难上难。但是,再难,也还是不断的有佳作诞生。
诗人任先青的这一首诗,就是把大人物诗写得有血有肉,超越奇美的翘楚之作。众所周知,
毛泽东是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战略家、书法家、诗人。要想用诗塑造毛泽东的伟大形象,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而诗人知难而进,用一首20来行的句子便完成了他人难以实现的一首气势磅礴的诗。诗未从正面切入,而只是从旁侧出之,紧扣人物的诗人身份,把人物的外貌、性格、功绩,以及对世界的重要影响都融入其中,使一位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世界人民心中的杰出领袖,以诗的形象永远屹立在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其思想光辉普照着世界,普照着世界人民。
诗的开篇使人无与伦比,“你用平平仄仄的枪声/写诗/二万五千里是最长的一行”。语言的创新,比喻的创新,意境的创新,都堪称奇迹,让人一见称奇而又一见如故。接下来写人物是战略家,马背上的目光捕捉战地意象;写人物是思想家,脑际大江流淌,神思梅花漫天;写人物的丰功伟绩,半个世纪酝酿一首气势磅礴的诗。诗的结尾与开头一样,也是堪称奇迹,让人一见称奇而又一见如故。“轻易不朗诵/天安门城楼上只那一句/便站成了世界的诗眼/嘹亮了东方!”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新中国站起来了,这一首诗也站起来了!
总之,语言创新,比喻创新,意境创新,是这首诗成功的重要因素。但还有值得一提的是,有血有肉的人物塑造。诗句句写人,又句句写事,句句写事,又句句写人,写人写事都以罕见的形象出之,骨肉相生,不可剥离。
父亲
吴正
始终没有追上你啊,爸爸
当我婴儿时,您正
中年,而当我中年
您已从人类长长队列的最前沿
消失
却把目光遗传给了我
锐利朝向虚伪
感概因为秋深
注:原载《诗刊》1991年6月号第39页。(组诗选一)
赏析:“锐利朝向虚伪”,这是父亲给“我”唯一的遗传。古人说窥一斑而知全豹,而在这里诗人使我们窥一目而知两代人。诗对人物正面形象刻画几乎没有,而人物却震人心魄,使人崇拜,从而达到自省自律,弃虚求实,诚信做人。
第一节写两代人的马拉松赛跑,其间也没有什么细节的描述与抽象的议论,但调动起了受众的参与激情。是的,我们谁又不是处在这长长队列里呢?我们谁又不是在朝前拼命奔走呢?在漫长的人生之道上,都有一部漫长的故事,喜忧参半,一言难尽。“始终”一词,突出了对尊亲的敬仰之情,也突出了对自然规律的百般无奈;“消失”一词,突出了对尊亲的缅怀之情,也突出了对人生苦短的怅然之感。
诗的结尾写道,“感概因为秋深”。深秋,意味着成熟里的成熟。人生也只能抵达这一境界,才能深刻地彻悟到做人应该发扬优良传统,“锐利朝向虚伪”!
此诗是大写人生况味的经典之作,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不是达到了火候,而是超越了。
骆驼
依希·沙切克(捷克)
杨乐云
译
骆驼在沙漠,
从来不迷路。
那是为什么?
可能它吃得是指南针。
注:原载《诗刊》1992年6月号第36页。(组诗选一)
赏析:儿童诗打马一路走来,大多都低估了儿童的智商,总认为儿童想象力还没有成熟,于是诗作白话了又白话,甚至还不及散文。特别是在科技飞跃发展的今天,人们对儿童的审视观念依旧没有多大改变。其实不然,据我了解,儿童在接受新事物上比成人还要来得快。这说明儿童的认知能力在某些方面已经达到或超越了成人。
依希·沙切克的这一首诗,就没有低估儿童的智商,为写儿童诗的诗人提供了可供参考的范例。“骆驼在沙漠,/从来不迷路。”这一设问,打开了儿童好奇的心门。必定要追根求源,得到满意的答案。
为什么骆驼在沙漠不迷路?科学的解释是,骆驼可以保持自己的方向感,它依靠着天生的特异功能在野外生存。没有方向感的骆驼都死了,基因留不下来,慢慢的后代骆驼就有方向感了。如果是一般的诗人,肯定要承接为什么骆驼在沙漠不迷路这一设问解释下去。而依希·沙切克却笔锋一转,抛给人一个奇迹般的答案:“那是为什么?/可能它吃得(应为“的”,笔者注)是指南针。”诗人的可贵之处还在于没有把答案一箭封喉,而以“可能”的方式与儿童商榷探讨,这就更加给予儿童的想象空间了。
儿童诗有着广阔的天地,但我们切忌低估儿童的智商,把儿童诗写得像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其实,写儿童诗与写成人诗一样有坡度,那些撇嘴儿童诗的诗人,不妨偷闲写几首像样的儿童诗一试。
一把刀子
李元胜
一把刀子细细地刮着夜晚
让天边逐渐发亮
但直到正午
那些黑色粉末仍未运走
它们淤积在
我们关于阳光的交谈之中
注:原载《诗刊》1993年4月号第11页。(组诗选一)
赏析:刮锅的声音,恐怕现在的青少年难以听到了。但对于成人来说,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啊,可能至今仍如雷贯耳,撕心裂肺。诗人以生活中刮小锅联想到刮世上“大锅”,算是点中了诗的要穴。
“一把刀子细细地刮着夜晚/让天边逐渐发亮”,使人听到了如雷贯耳,撕心裂肺的刮锅声,但从这种声音里看到了“天边逐渐发亮”。黑暗远去,光明到来。真是不幸与希冀齐飞,痛苦共欢快一色。
好事多磨,正值是我们应该欢庆的日子,“但直到正午/那些黑色粉末仍未运走”,并且,“它们淤积在/我们关于阳光的交谈之中”。“黑色粉末”的危害与“黑暗”的危害一样使人害怕。如果稍一起风,你便会尝到它的厉害。而可喜的是我们正在与阳光交谈,抑或谈判。
诗人只说“刮锅”,不说改天换地;只说“黑色粉末”,不说腐朽没落;只说与阳光交谈,不说如何如何消除余毒。纯粹的诗家语,令那些泡沫语言望尘莫及。
但愿这一把光芒四射的刀子,继续努力,以刮骨疗伤的胆魄与毅力,把“黑色粉末”这可恶的余毒剁成农家肥,饲养万物茁壮成长。
无题
洛夫
打鼓的
鼓槌请借我一下
掘墓的
灯火请借我一下
放风筝的
天空请借我一下
写诗的
带骨头的句子请借我一下
吹唢呐的
小小的悲凉请借我一下
窗体底端
注:原载《诗刊》1993年10月号第36页。(五首选一)
赏析:古人云,无声胜有声,这样想开去,那么无题就是胜有题了。前辈诗人洛夫的诗,是写给少数人品味的,所以,作为侪辈的我来谈他的诗,算是毛着胆子献丑。
这首诗从表象看分为五层,各不相干,实际上浑然一体,大写人生,正人君子的人生。“打鼓的/鼓槌请借我一下”。诗人为什么开宗明义就要借鼓槌?原来打鼓大有来头,南朝刘义庆
《世说新语·豪爽》里的王敦“自言知打鼓吹”,流露心里忐忑不安。而沈从文 《从文自传·辰州》里却大声疾呼:“我不会吹号,却能打鼓。”看来,诗人借鼓槌是因心里不平,我不会吹号,却能打鼓。“掘墓的/灯火请借我一下”。人落黑暗里,应该追求光明,看清地狱的真实面目。“放风筝的/天空请借我一下”。人要学会欢乐,更要具有天空般的胸怀。“写诗的/带骨头的句子请借我一下”。清代郑燮写有《竹石》一诗,“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显示出人要具有不怕任何打击的硬骨头精神。诗人要借的就是硬骨头精神。“吹唢呐的/小小的悲凉请借我一下”。前面诗人想借的,可能都属于未知数了。所以,只有借“悲凉”了。与其说借“悲凉”,不如说落魄得“悲凉”。
前面说了,这首诗是写君子的人生。但是,在运句遣词方面,也值得探究。五个意象叠加起来,不仅使人物形象具有了立体感,而且更加丰满鲜活。五个“借”字串联起来,就像古时候皇上下令给戍边将士火速连传五道金牌一样,逼人早日成为正人君子。
龙井
冯杰
无论伸或缩
都属远古整齐的钟声
自天堂之左
汉唐之右
龙
从此在水中
惊起了云
若有佛的轮回
来生来世
我只选择中国
仍是你身上
最瘦的一支
注:原载《诗刊》1994年1月号第9页。(组诗选一)
赏析:一丁点儿茶叶,竟被诗人用一首短短的诗写得翻天覆地的,上至天堂,下至龙宫,最后转回到人间。跟着这一丁点儿茶叶周游宇宙一遭打道回府,居然还精神抖擞,打得死老虎。可见,诗的魅力或法力有多大了。
“无论伸或缩/都属远古整齐的钟声”,茶的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却被诗人化作远古整齐的钟声,且“自天堂之左
汉唐之右”而来,真是神奇生花。以实化虚,声神合一,使人对茶产生由衷的敬意。随之而来,“龙
从此在水中/惊起了云”。这里虽然从无形的钟声还原成有形的“龙”,但仍具有神奇的色彩。茶叶一惊成龙,已经出彩,而又惊起了云,更是神秘兮兮。诗夸张而不牵强,隐喻而不附会。甚至有清水出芙蓉之妙。
“来生来世
我只选择中国”,拳拳爱国之心炙热可敬,谆谆赤子之情深孝可佩。如果说这是写实言志,那么“仍是你身上/最瘦的一支”就是写虚献心了。
此诗题材小而诗不小,词句短而情不短。龙井飞龙,横空出世,惊醒东方睡狮。
喜鹊巢建在当院梧桐树上
张来信
喜鹊一声欢叫
生动了远古的农谚
喜事临门!
喜鹊占高枝
就把巢建在
当院高高的梧桐树上
悬挂成一只高音喇叭
向外播放新闻
这时
父亲的脸色很好看
如刚脱壳的崭新谷粒
光芒而深情
母亲的笑声很响亮
震颤枝头如阳光
飞翔天空与鹊声比武
我的心
缘树干而上
栖喜鹊巢内
共雏鸟一同愉快地长大
注:原载《诗刊》1995年2月号第41页。
赏析:近来诗坛提倡诗歌要接地气。什么叫接地气,以前我还弄不大清楚,当我读到这首诗时,忽然豁然开朗,莫非接地气就是要深入生活,写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作品。
喜鹊与乌鸦有相同的遭遇,人们骂不分场合乱说乱讲的人为“鸦雀子”,实在是冤枉了喜鹊。但喜鹊还是喜鹊,它走到哪里就把“喜”送到哪里。“喜鹊一声欢叫/生动了远古的农谚/喜事临门!”这个喜,被诗人张来信接地气接住了。准确地说,是被他一家人接住了。
“这时/父亲的脸色很好看/如刚脱壳的崭新谷粒/光芒而深情/母亲的笑声很响亮/震颤枝头如阳光/飞翔天空与鹊声比武”。山水如画,农家如花。一家人因喜鹊而喜,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变化。父亲一脸光芒,母亲歌如阳光,而我的心共雏鸟一同愉快地长大。
诗人脚踏乡土故园,心系父老乡亲,为他们送上精神快餐,可喜可贺。现在写乡土诗的人越来越少,似乎里外都难为人,被人瞧不起,嗤之以鼻、吐唾骂娘,甚至还有人说现在已经进入了高科技发展阶段,扬言要端乡土诗人的“饭碗”,真是岂有此理。
其实,乡土诗只是一种题材而已,诗的艺术水准并非逊色于其它题材的诗。比如这首诗的技巧就是最好的佐证。父亲的脸色如刚脱壳的崭新谷粒,光芒而深情;母亲的笑声如与鹊声比武的阳光;我的心栖喜鹊巢内共雏鸟长大等。读来使人过目不忘、喜不自禁。
我爱这土地
艾青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38年11月17日。
注:原载《诗刊》1996年6月号第14页。(组诗选一)
赏析:诗人艾青的这首诗要比我的年纪大一个小伙子。七八十年来,好评如潮。要说的几乎都说完了。为了存正,我又不得不说上几句。
诗使人容易接近,并不艰涩。从“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来看,“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应该是发生在夜里,或说在黑暗里也可以。那么“悲愤的河流”,“激怒的风”顺理成章离不开当时的土地。面对土地遭受暴风雨的打击,河流流淌悲愤,风(姑且说是风)刮卷激怒。这种以暴治暴的回击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值得赞美的。
因此,就有了诗人的替身“鸟”赞美它们的理由。甚至发展到“——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至此,诗人的替身下台,诗人又登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诗人也好,诗人的替身也好,或者二位一体也好——爱土地之深,前无古人,后启来者。
但是,我想对诗以及人们对诗的理解提出以下几点质疑(绝对是个见):
1、面对土地遭受暴风雨的打击,诗人仿佛是隔岸观火,置身于外。特别是还在“我”与“土地”之间安插着仍然是隔岸观火的“鸟”,致使“我”与“土地”的距离拉得更远。为什么“我”与“鸟”不能像“河流”与“风”那样直接参与到反抗的队列之中去呢?诗人这样写是否削弱了诗的感染力。
2、“鸟”先“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接着又歌唱“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打击土地的风反被歌唱,是否不符合情理。
3、诗开门见山说“我爱这土地”,接着去写“鸟”怎样,最后说“我的眼里常含泪水”。这里的“泪水”我觉得滴答得有些牵强。
4、我认为有的诗人或评论家只是把“暴风雨”这一意象锁定为“外来侵略”,是比较片面的。其实,还有比“外来侵略”更为严重的危害。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外来侵略”?我们不妨深挖一下。假如我们把诗里的“暴风雨”理解成一切恶势力,也许更为合适些。
鞋的变奏
聂适之(香港)
牵你回家
竟成一头黑马
何以不肯在草原奔驰
载我
渡过半生的风雨
何以把路上的石陵
磨成一面镜子
照出
我清瘦的
影子
注:原载《诗刊》1997年7月号第15页。
赏析:相传秦二世时丞相赵高为了试验朝廷中有哪些大臣顺从他的意愿,他便指一只鹿故意说这是马,要大臣们回答。诗人的这首诗就是采用的“指鹿为马”的手法。如果这样说有牵强之嫌,那就是诗人像成人受了气摔孩子当出气筒一样,出出气而已。
很明显,诗分为在外与在家两个片段。从下片里的“半生”一词来看,“我”在外已经漂泊了半生,这半生怎样?只字未提,把空间全抛给受众让你也插上想象的翅膀,返飞向你曾在外时的阴晴月圆,洼洼坑坑。“何以不肯在草原奔驰/载我/渡过半生的风雨”?这一诘问,道出了“我”下半生渴望的志愿——“我”多么希望扬鞭跃马,奔驰在自由的大草原上,接受上帝之风雨的洗礼啊!
在家片段写生活或命运的无奈。“何以把路上的石陵/磨成一面镜子/照出/我清瘦的/影子”。看来,没有想到“我”下半生渴望的志愿,竟变成了“清瘦的影子”罢了。一个“清瘦”,把要说的七情六欲都说尽了,把要道的喜怒哀乐都道尽了。
最精彩的是,诗人把“比兴赋”里的“比”运作得神乎其神的,令人击掌叫绝。鞋是我牵回家的马,它把幽径石陵磨成镜子照我——助我怎样做人。毋庸置疑,既然鞋是我的马,它在家里都这样禅精竭虑的为我,何况在外呢。
可见,诗人用一首短小的诗,把现代的诗艺发挥到极致,把艰辛的生活揭示到极致,实属诗坛罕见。
我爱你
樊忠慰
我爱你,看不见你的时候
我最想说这话
看见了你,我又不敢说
我怕我说了这话就死去
我不怕死,只怕我死了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注:原载《诗刊》1998年3月号第20页。(组诗选一)
赏析:这首情诗,实际上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这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大家一看便心里有数,无外乎是一个情场上的“胆小鬼”。既怕我看见你,又怕我死了“没有人比我更爱你”。那么为什么诗能打动不少人的心呢?关键就在这里。原来是机灵的诗人把“死”板出来了。人命关天,那还了得。爱你爱的死去活来,怎个不使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其次,是语言返璞归真的魅力。文本没有花里乌梢、之乎也者、华而不实、颠三倒四、天方夜谭的东东,全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想不仅仅是指锤炼字词,锻打名句,而还在于炼就篇章。
我之所以愿意谈谈这一首诗,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有关时下口语诗的问题。读了这首口语诗,再去读那些啰里啰唆的所谓口语诗,简直是遭罪。
断章
卞之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一九三五年十月
注:原载《诗刊》1999年6月号第38页。(组诗选一)
赏析:有关《断章》一诗的评论,看了几十年,众说纷纭,难得糊涂。因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也是,一首诗一旦诞生投世,就是大家的了。即使是作者诠释诗的意思,恐怕也难以百分之百站住脚。其实,有关少数诗评是有真知灼见的,而大多只是把文字拉得越长越好,反正有人买稿费单。
从文本看,这首诗首先是要历清四个“你”,然后才有说服力。很明显,四个“你”都是指“我”。从诗的发展顺序看,前一节写“我”在桥上,后一节却是写“我”回到了家里。“别人的梦”是指“在楼上看你”的人的梦,月亮只不过是一种铺垫、烘托。因而诗的主旨也就明白了,无非是你在看我,我也在看你。看什么呢?是相互看对方的现在,还是看过去或将来?除此,其他的解说只不过是受众产生的再生诗意罢了。
诗人卞之琳曾自己站出来发表声明,说这首诗着重在“相对”上。也许大家都信,而我还是持怀疑态度。据说,《断章》是编辑从诗人的一首长诗里剜割出来的几句,那么长诗里其它诗句真是着重在“相对”上吗?天地不知,你我不知,恐怕只有当时的编辑先生知。
今生今世
余光中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
第一次,我不会记得 ,是听你
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 ,我说
也没用
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荡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注:原载《诗刊》2000年2月号第73页。(组诗选一)
赏析:右手写诗、左手成文的文学大师余光中的这首诗,完全以“赋”出之,而远离了所谓的“比、兴”,更没有假大空之嫌疑。
一“哭”惊四座,再“哭”动八方。而使人感到蹊跷的是,诗人对“哭”的细节描写几乎没有,而又如此打动人。原来是恰到好处地攫住了“生”与“死”这两个非常时刻。两次之间有多少次哭,不说胜说。诗人写“笑”,更是令人面面相觑。整整三十年的笑声,细节描写几乎也没有,而又使人仿佛历历在目,声声入耳。
这首诗出彩,我认为最大的成功呈现在诗人巧妙地处理“哭”与“笑”上,给予受众深远的想象空间。特别是“笑”的到位,最为独特。我们谁没有几十年的母亲的笑声,想象诗人的“母亲”的几十年的笑声,便将浮现出我们自己母亲的几十年的笑声,于是对母亲的理解与崇爱就更深一层了。
苏东坡有一首《送参廖师》诗:“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意思是强调诗要裁剪精妙,隐于无形,腾出空间任人驰骋想象,纳入新的东西。余先生深得其妙,是同仁们学习的楷模。
偶遇
姚凤(澳门)
我打开一本黑夜的书
一群蝴蝶迎面扑来
猎杀了所有的星辰之后
它们吊挂在我的肩膀
时间融成一个岩洞
我在里面失去了躯体和光源
我打开一本黑夜的书
却无法把它合上
注:原载《诗刊》2001年4月号第21页。
赏析:从诗的标题来看,似乎显得老套。但是出乎人意外,诗却奇特、形象、深邃,使人深思、忧虑,想解脱而又心有余而力不足。
从审美的角度看,一群蝴蝶应是美好的事物,他们却猎杀了所有的星辰。星辰,也应是美好的事物。这样的黑夜,美好的事物相互残杀着,实在是有些恐怖。但更恐怖的是,猎杀了所有星辰的蝴蝶竟然“吊挂在我的肩膀”。“我”是否也被美好的事物伤害着,没有明显的诗句以示。但是,接下来“时间融成一个岩洞/我在里面失去了躯体和光源”,也就是说只存有灵魂与思想了。这是不是蝴蝶伤害的结果?只见空间留下不解之谜。星辰没有了,蝴蝶没有了,人的躯体和光源没有了,甚至时间也凝固成了岩洞。黑夜,一场恶作剧。面对这样的“恶作剧”,我却无法把这部黑色的书合上。
读罢诗,使人震惊而又欣慰。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你不可能抗拒面对的一切。但是,你可以做到,宁可失去一切,也不能丢掉灵魂,不能丢掉信念。
飞翔
郁葱
这颗自由的心灵,
总在和那些富有灵性的物质一起飞翔,
总在和那些富有纵深感的存在一起飞翔,
总在和山脉、河流以不同的姿态飞翔,
总在和时间、和行星一同飞翔,
总在和恒久一起飞翔
总在渴望,
用一种昭示生命全部神圣的意志一同飞翔。
总愿和所有停滞着所有飞翔着的
一起飞翔。
2001.4.28.
注:原载《诗刊》2002年11月号上半月刊第17页。
赏析:心灵是自由的,心灵是最大的自由;尽管它不是阳光,照样谁也垄断不了。但自由的心灵,有时候不一定能充分发挥它的自由。它也会受到外界的影响,所以才会繁衍出“心苦、心累、心焦、心酸,心伤、心痛、心碎……”等词语来。
有人把现实生活比作一个铁桶,是不为过的。人在铁桶里,你所有的呐喊,回音都只能是你自己的。比如,你想花钱买一本书,老人却等着钱买药;你想散散步,孩子却等着你抱着撒屎尿;你想干一番事业,俗事说先把它伺候好了再说。
我们怎样让自由的心灵发挥最大的自由呢?不妨跟着诗人郁葱的心灵一道《飞翔》,这种飞翔是理性的飞翔,而不是越轨的飞翔。和那些富有灵性的物质一起飞翔,和那些富有纵深感的存在一起飞翔,和昭示生命全部神圣的意志一起飞翔,和恒久一起飞翔、飞翔、飞翔……
据说唐朝杜甫有个朋友得了疟疾,杜甫去探望,说,你只要不断地诵读我的诗句“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就可以治好病。朋友依言行事,过了几天,他的疟疾居然就好了。南宋诗人陆游也曾劝人读他的诗,说可以治头风,并有老人家的诗为证:“儿扶一老候溪边,来告头风久未痊。不用更求芎芷药,吾诗读罢自醒然。”
我经过反复实验,诗的确可以治病。比如,诗人郁葱的这首《飞翔》就治好了我的心病。假如你有了什么“心病”,我建议你读他的《飞翔》,早中晚各诵一遍,坚持三日,一旦待诗入内,心病便会消失。
房租
张绍民
在娘身上十个月
我一生也交不起这房租
母亲给了我最为美好的人生空间
注:原载《诗刊》上半月刊2003年3月号第30页。
赏析:一首三行短诗,不知要打翻多少赞美母亲的文字。所以,我的点评也不知道从哪里可以进入这首诗。
经鄙人私下再三权衡,既然来了,还是要留下三两个鸡爪痕才好意思:
假如要评选诗中最美的比喻,这首诗的比喻是最美的;
假如要评选诗中最深的真情,这首诗的真情是最深的;
假如要评选诗中最大的愧悔,这首诗的愧悔是最大的。
同时,一句“母亲给了我最为美好的人生空间”,简直是“轰”的一个惊雷,给了这个世道当头一棒!
诗,使人掉泪,使人心疼,使人省悟,使人永远记住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母亲是最最可爱的人,也是最最伟大的人!
你的心
于坚
你的心是一座金矿,
在大地的深处埋葬。
谁人能够将你发掘?
——世上都是俗气的目光。
于是你躺在黑暗的地下,
默默的忍受着泥土的冷淡。
注:原载《诗刊》2003年6月号上半月刊第36页。
赏析:诗人于坚的诗,大多坚实,掷地有声,挖掘出来的是生活的骨头,而非是皮毛。这首诗算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诗人曾说,好诗为逝者而写,诗向死而生。还说,诗是一门古老的手艺、一种语言的巫术。看来,今天诗人写作的方式和古代诗人写作的方式是殊途同归的,还是要象征,要赋比兴,要兴观群怨……这正是诗的独特魅力。他的这首诗作就是一首“诗向死而生”的佳构。从文本来看,诗采用象征与赋比兴的技巧,收到了兴观群怨的效果。
“你的心是一座金矿”,开门一句便“赋比兴”俱全,揭示出人心的本来面目。俗话说,人要有一颗金子心。而在诗人的眼里,心则是一座金矿。这是多么富丽堂皇,给人以自尊且自贵、自爱且自豪。随之诗人笔锋一转,犀利地刺中现实生活的要害。“谁人能够将你发掘?/——世上都是俗气的目光。”诗句在针砭时弊的基础上闪现出诗人对世人的渴望,渴望你去发现心这一座金矿,渴望你去开采心这一座金矿,渴望你去奉献心这一座金矿。当然也包括诗人自己。
是的,心是一座金矿。但是,你也好,我也罢,谁又能象诗人这样去正视它,去理解它,甚至去包容、呵护它呢。因此,诗人以“你躺在黑暗的地下,/默默的忍受着泥土的冷淡”结束。但是等待里有期盼,沉默里有警示。请善待我们的心吧,同志仍需努力。
邂逅
敕勒川
是八月间的事了,我在草原上
遇到了一棵我认识的小草
它遇到我时一脸哀痛,它向我讲述了
另一棵健壮的草,是怎样转眼就夭折了
“它是那么英俊,充满生气,然而……”
它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看见
它流下的眼泪比我们人类
稠多了
我想安慰它几句,但一个人
怎么能安慰一棵草呢
注:原载《诗刊》2004年2月号上半月刊第5页。
赏析:要进入这一首诗,就得摸清诗人采用的是什么技巧。与人相关的故事居然与草携手了。显然,诗人是采用的“移情”手法。
第一节写的是一个哀怨动人的故事,把它看作揭示爱情、亲情、友情、乡情等方面的悲剧都是可以的。这个已在人间生活中上演了的故事,而现在却“复活”在大自然的草原上。“我”认识的一棵小草,它一脸哀痛,向我讲述另一棵草转眼就夭折了;它哭了起来,眼泪稠得超越了人类眼泪的极限。这里写草的痛,就是在写人间的痛,也在写诗人的痛。
第二节写面对草的悲剧,“我想安慰它几句,但一个人/怎么能安慰一棵草呢”。我认为这里的“我”,似乎变成了那种面对他人疾苦,从同情心理转变到事不关己的人了。这是“我”逃避责任的托词。试想,草的一脸哀痛你能看出来,草讲述的事情你能听得懂,草流出来的泪水你能辨清是淡还是稠,为什么你就不能安慰它,或擦一擦它的眼泪呢。从故事发展的情节及情感上看,都是过不了这一道坎的。
因此,我认为这一首诗的核心并非是放在人与物具上,而是在展示人间的不幸,暗示人性的扭曲、可悲。如果把“我”与草比较,谁渺小,谁伟大,却没有可比性。如果硬要说“我”在草面前显得渺小,那草的伟大又在哪里呢?它只不过在为它的不幸流泪而已。
木匠
唐力
劈开木柴,救出秘密的火焰
劈开腐朽的木头,救出送葬的人群,礼乐
挽歌的马匹,白幡,倾斜的风雨
劈开旧事,救出他光着上身,两块胸肌像翕动的岩石
在相对着呼吸,谈话,他高扬手臂、
凌厉的斧头划过辽阔的大地——
劈开一座森林,挽救一山的鸟语花香
有如劈开锈蚀的钟,救出不朽的青铜之声
有如劈开词典,救出优秀的词语
有如劈开泪水,救出爱和疼痛
最后他要和我一起使力,劈开这
沉沦的肉体,救出一道精神的闪电
在自由和梦想中飞翔
注:原载《诗刊》2005年12月号上/下·合刊第21页。
赏析:诗人唐力实力雄厚,不愧为名副其实。我记得评过他的《老虎》一诗,他把他的老虎写得威震四方,独尊一世。唐力就是那一只诗虎。
我早年也当过几天木匠,抡过斧凿,瞄过墨线,至于那时劈柴几乎是我的另一份工作。愧疚的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写出一首有关木匠及劈柴的诗来。究其原因恐怕还是没有接地气的魔掌功夫。也许诗人当过木匠,也许没有。当与不当已经无关重要了。因为诗已摆到了我们的面前,不说是掌上明珠,也算得上是掌上一团火焰,熠熠生辉。
木匠赤膊上阵,翕动岩石般的胸肌,他高扬手臂、凌厉的斧头划过辽阔的大地。他要劈开或开辟什么呢?哦,他要开辟出来我们那些被现实埋没掉的宝贝。劈开事物,救出秘密的火焰,奇;救出送葬的人群,礼乐,倾斜的风雨,奇;还有往昔的力量,鸟语花香,青铜之声,爱和疼痛,神的闪电……更奇。诗人大胆采用常见的意识流手法,却能细致而有条不紊的在陌生领域里挖掘、还原返青的自由和梦想,让我们重新振翅高高飞翔,不再锈蚀,也不再朽木不可雕也。
“木匠”的现代作为,就是我们的作为;“木匠”的后现代作为,将是我们的未来。
弯腰
朱零
我把祖父埋在
不远处的半山坡上
让他能时时俯视着
我的劳作和我
日渐花白的头发
微风里
我和庄稼频频向他弯腰
我一边收割
一边向着半山坡上的老祖父
鞠躬致意
注:原载《诗刊》2006年4月号上半月刊第27页。
赏析:诗人朱零采用白描手法,还生活本来面目,使人感到没有“强赋新诗”之嫌。祖父之间相互深爱着,这种朴实如庄稼的爱,是一种撼天动地的爱,是人间真爱。没有这种爱的人永远也写不出来这样打动人心的诗来。
祖父生前是怎样疼爱孙子的,诗人却留出空间不言,使人去想象。这也是高手的高明之处。祖父去世了,“我把祖父埋在/不远处的半山坡上”。“山坡”与“不远”之词,尽显出“我”对祖父的爱像山一样重。祖父生前爱着孙子,死后爱之依旧,时时放心不下爱孙。关注着爱孙的劳作,辛不辛苦,诚不诚实,有不有收获;疼爱着爱孙的身体,受不受得了,未老先衰了没有;担心着爱孙的做人,会不会因祖父不在身边而不良。
而爱孙的言行给了祖父一个惊喜,“我和庄稼频频向他弯腰/我一边收割/一边向着半山坡上的老祖父/鞠躬致意”。在祖父的继续关爱下,爱孙已经有了收获。 有了收获,当然不能忘记祖父的爱。所以,向祖父“鞠躬致意”,且还带着养大的庄稼一起“鞠躬致意”。
祖孙俩阴阳相别,却仍朝夕相处。为什么会这样呢?只因祖父爱孙子爱得太深,孙子爱祖父爱得太深。祖父死了却还活着,他离不开孙子;孙子活着却不怕累死,他怕辜负了祖父的爱。阴阳之隔,隔不了亲人之间的瞩望,隔不了亲人之间的疼爱。
人间亲情之真爱,人间亲情之大爱,莫过如此。诗里的祖孙俩生与死都保持着零距离,而有的祖孙俩生与死却隔着千山万水。看他人,想自己,言行安在。
在人间
熊焱
这么多一闪而过的后背和面孔
如此来去,如此忙碌
我熟悉他们,就像熟悉我自己
可我叫不出一个人的名字
正如他们也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只是生活的小卒子,从不引人注目
在这平缓的人间,一步步地爬
穿过楚河汉界、深夜的灯光和黎明的晨露
淹没在漂浮的烟火和众生的喧嚣里
我走路的姿势、脸上的表情
以及我风中的背影,我都看不见
我只看见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们镜子一般,映出我在人间的疲惫和欢乐
注:原载《诗刊》2007年3月号上半月刊第55页。
赏析:诗人熊焱的这首诗,是一首食人间烟火的佳作。
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匆匆穿梭于众生之间,却又熟视无睹,仿佛是冷漠到了尽头一样。而诗人在平凡的生活中捕捉到了不凡的诗意。“穿过楚河汉界、深夜的灯光和黎明的晨露/淹没在漂浮的烟火和众生的喧嚣里”,面对“这么多一闪而过的后背和面孔”,“我”却看见“他们镜子一般,映出我在人间的疲惫和欢乐”。就是这“一闪而过”的细节,被诗人把握于掌骨之间。既展示出小我与大我之间的血肉联系,又道出了生活的艰辛和愉悦,引起世人共鸣,共渡沧海人间。
口语成诗,好懂好记,厚重的生活大于诗的技巧。在人间“如此来去,如此忙碌”,如此“疲惫和欢乐”——值得!
此诗一如歌星张也所唱,“绿水相思
青山相望
真情长长爱长长”。
我与大哥
张庆岭
大哥抚摸着我身上的伤痕:
全是碰壁碰的吧
大哥是个盲人 这些年
我远在外地打拼
那些事他怎么会知道
我怀疑黑暗中的大哥
其实心中全是光明
我甚至断定我才是一个盲人
而且比大哥盲得更厉害
大哥盲的只是眼睛 而我
却盲了心与灵魂……
于是我使劲朝大哥
点了点头 再点了点头
于是几滴混浊的泪
就从大哥黑洞洞的眼里
滚了下来
注:原载《诗刊》2008年1月号上半月刊第70页。(两首选一)
赏析:拜读这首诗,使我想起了我的大哥,尽管他不是盲人,尽管他已远离了我们,但他对我们的爱,正如诗里这位大哥对他弟弟的爱。
俗话说,长哥当父,长嫂当母。哥的爱等于父爱。“大哥抚摸着我身上的伤痕:/全是碰壁碰的吧”。生活就是这样,处处使你碰壁,处处给你留下伤痕,而又遇不到抚摸你伤痕的人。只有大哥深谙生活的奥秘,也只有大哥抚摸你的伤痕,抚平你的伤痕。
一个眼残的人与一个眼不残的人,一下站到了时代的风口浪尖上,两相对比,眼残的人“心中全是光明”,眼不残的人“盲了心与灵魂”。诗人敏捷地抓住这一敏感的镜头,揭示出了时代凸现的痼疾。你怎样处理与亲人之间的关系,你怎样处理与残疾人之间的关系,你怎样处理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这些被人熟视无睹的问题,被诗人摆上了议事日程。特别是时下受到打工潮与拜金主义的冲击,致使亲情疏远,人情冷漠,交情狡诈,我们不得不各自反省,同心协力扭转乾坤了。
诗重理而不薄情,重情而不薄艺。面对大哥的爱心,愧疚的我“点了点头 再点了点头”,“于是几滴混浊的泪/就从大哥黑洞洞的眼里/滚了下来”。前面写了抚摸我身上伤痕的大哥心中光明,这里又写看不见的大哥居然看见了我的点头,因而泪下。这样写既增添了大哥心中的光明度,又使诗得到了升华,还把受众的感动调动到了极致。
诗人张庆岭是从生活深渊里爬出来的奇人,他的接地气的诗作,给诗坛带来了异彩。
瞎子的愿望
刘川
每个夜晚
我都心怀绝望
爬升屋顶
等待天上划落一颗
燃烧着耀眼光耀的流星
我仰面躺下
等待它
正好飞入
我空洞洞黑漆漆的眼眶
作我光明的眼球
注:原载《诗刊》2009年2月号上半月刊第49页。(组首选一)
赏析:诗人刘川大量的诗作,总是能掐住蛇的七寸,摸到生活带血的伤口。这首诗也不例外,通过主人翁一“爬’一“躺”,写尽了一种绝望的人生。既使人同情,又使人愤懑,真想伸出援救之手,给予打抱不平。
然而,当你回首看到自己走过的时光,你就会发现你与瞎子的人生并非两样。因此,这也就是这首诗荒诞而现实,诗短而味长的独特之处。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美好的愿景,但是在生活的铜墙铁壁面前,愿景往往被撞得粉身碎骨,甚至连碎粒也会不翼而飞。我们等待着美好的到来,就象“等待天上划落一颗/燃烧着耀眼光耀的流星”,不仅是黄粱一梦,反而给心中滴血的绝望镀上了痛苦的光斑。
诗的可贵之处,不仅体现在重大的人生课题之上,而且还体现在高超的技巧上。其技巧主要是突出了诗的想象美。德国诗人歌德的《歌德自传》里说,“绘画是将形象置于眼前,而诗则将形象置于想象力前。”你看,心怀绝望的人,等待天上划落一颗流星飞入眼眶作光明的眼球;而且坚持每个夜晚都爬升屋顶。想象之美,既贴近生活,又亲近人意,还给人们挑明了警示之灯。
虽然诗道出了生活中的绝望心理,抑或绝望现实,但诗并非在给人们下“判决书”,而诗人只是以诗言愤。其潜台词是希望你作好准备,在生活这一座八卦炉里,炼就出你的火眼金睛来。
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架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注:原载《诗刊》2010年6月号上半月刊第22页。(组首选一)
赏析:诗人的这首诗,似乎成了公认的名作,研究它的人也不少,有的人还把诗人当年的生活履历统统与文本挂上了钩,弄得玄乎又玄的。
其实,从文本上来看,只不过是一首老题材失恋之作。“我”坐在家里思念分手的恋人,就像唐朝金昌绪《春怨》里的怨妇躺在家里思念戍边的丈夫一样:“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二者的思念之情是一致的。要说有不同,只是“我”在思念已经失去的人,而怨妇是在思念怕失去的人。
诗的首尾照应,都是一个意思,一想到失去美人就后悔,而后悔就像飘落的梅花一样。诗的主体由两个片段构成。第一个片段回忆过去,“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架松木梯子”,从这两个镜头中推出一个结论,“危险的事固然美丽”。这里的意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论她做什么危险的事情都一样美好。然而,对于情侣来说,室外再美好也不及室内美好。因此,顺理成章便有了第二个片段的假想,“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说这是假想,也许还不准确,应该是“我们”曾有过的经历,从“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便可以看出来。诗人只说她坐在镜子里,不说她坐在身边,这只是一种反衬写法,别无其它。
读诗里“面颊温暖/羞涩。低下头”的句子,使人眼前浮现出徐志摩的《沙扬娜拉》里的美人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新意不多。
我认为诗最成功之处在于诗人发现了一个美好的喻象,也就是后悔的事像飘落的梅花。标题“镜子”这一喻象也不错,可统纳全诗,后悔也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老虎的金黄
(阿根廷)博尔赫斯
我一次次地面对
那孟加拉虎的雄姿,
直到傍晚披上金色;
凝望着它,在铁笼里咆哮往返,
全然不顾藩篱的禁阻。
世上还会有别的黄色,
那是宙斯的金属,
每隔九夜变化出相同的指环,
永永远远,循环不绝。
逝者如斯,
其他颜色弃我而去,
唯有朦胧的光明、模糊的黑暗
和那原始的金黄。
哦,夕阳;哦,老虎,
神话、史诗的辉煌。
哦,可爱的金黄:
是光线,是毛发,
我梦想用渴望的手将它抚摸。
(陈众议
译)
注:原载《诗刊》2011年2月号上半月刊第4页。(两首选一)
赏析:大凡翻译过来的作品,不升格,便会降格,因为不可能完全吻合原作者的本意。因此,我们读翻译作品,要有探究的心态,切记一锤定音,把话说死。
这首诗的第一层(1-5句)写“我”观看老虎,也可以理解成“我”遥想老虎。一次次面对老虎,可看成是写它的过去;直到傍晚,可看成是写它的现在。老虎的“雄姿”和“金色”,就是“老虎精神”。接着写老虎怎样面对困境或陷害:“在铁笼里咆哮往返,全然不顾藩篱的禁阻。”这是进一步对“老虎精神”的升华。
第二层(6-9句)写由上层中老虎的“金色”过渡到“别的黄色”,也就是由老虎联想到太阳。这里的太阳也可以理解成“我”心中的太阳,它像宙斯的金属戒指一样,“永永远远,循环不绝。”于是“太阳精神”便升起来了。
第三层(10-13句)先写“逝者如斯,其他颜色弃我而去”。指时光过得真快,但好在淘汰了许多“杂色”,也可以说是不尽人意的东西。后写“我”终于发现或走近了“原始的金黄。”——
“太阳”般的“老虎精神”。
第四层(14-15句)“哦,夕阳;哦,老虎,//神话、史诗的辉煌。”直抒胸臆,写太阳般的老虎像神话与史诗一样辉煌。这是最伟大的赞美。
最后一层(16-18句)写“我梦想用渴望的手将它抚摸”。指光线——太阳,毛发——老虎,也就是“金黄”。
值得一提的是,把诗里的“夕阳”看作“太阳”可能要接近些。从一次次地面对老虎直到傍晚,以及宙斯的金属变化指环来看,原诗的作者并非只是强调“夕阳”时分。特别是“直到傍晚”,这说明傍晚以前诗人的所思所想应该是主体部分。
显而易见,这首诗是写做人要具有老虎的雄姿及精神,特别是要像老虎那样“全然不顾藩篱的禁阻”。而诗中的“我”还不具备或不完全具备这样的老虎精神。否则,他就不会发出最后的感叹——“我梦想用渴望的手将它抚摸”。
妇人之仁
荣荣
杀鸡取卵炖汤
掸灰抹尘
对付野蛮的蟑螂
闲时描金绣银
绿肥红瘦
也不荒一院的花草
他在外面操劳
车水马龙
她递茶端水
空怀仁厚之心
安逸是一只眼前飞舞的蝶
没有颜色的女人总被温情遮蔽
回家
回家
回家
一次次将生米煮成熟饭
居家之爱
可爱
非常爱
妇道之道
可道
非常道
注:原载《诗刊》2012年9月号上半月刊第(该期没有页码)页。(组首选一)
赏析:吟诵诗人荣荣的这首诗,如诵《诗经》一样,使人拔脚现实,抬脚踩入了远古的女子之道。不枉来这一坐,实在是被温情所感动。
从形式上来看,诗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接地气的诗,注重提炼生活,以原生态式的情感打动人,诗少水分,就像此诗一样;另一种是接匠气的诗,注重张扬乖巧,以超现代式技巧吓唬人,诗多虚无,就不像此诗一样。但是,接地气也好,接匠气也罢,只要是真诗,皆可入市。受众的胃口也刁,吃了葡萄想龙眼,吃了龙眼又想葡萄。
诗的前三节提炼出典型的生活片段,以示夫妻各自的操劳:妻子主内,杀鸡取卵炖汤,对付野蛮的蟑螂,描金绣银,递茶端水,只因空怀仁厚之心;而丈夫在外更是随车水马龙奔波,操劳可赞。真是通俗而不乏高雅,平凡而不乏伟大。
诗人接下来写道,“安逸是一只眼前飞舞的蝶/没有颜色的女人总被温情遮蔽”。是的,安逸是美丽的,温情则更重于美丽。这里有自我谦逊,更多的是自豪。一颗代表现代女性的大爱之心跃然纸端,感人湿眼。而结尾写道,“居家之爱
可爱
非常爱/妇道之道
可道
非常道”。这是对“妇人之仁”的精典升华。居家之爱,妇道之道,莫过如此。
诗人道出了“妇道之道”的秘诀,对建设美好的小家和建设美好的国家都不无裨益。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踏准“妇道之道”的姐妹还占有一定的比例。同志尚需努力!
黎明
晴朗李寒
露水太重了,蝴蝶的翅膀
驮不起这样的黎明。
我看到最亮的星辰,在树上的上空,
半弯残月,像谁含化的薄荷。
阵阵虫鸣,叫不开林子里的幽暗。
哦,我的脚步
像是在这条绸带一样的小路上飘行
草叶上的清露,濡湿了
我的脚步。遥远的世界
还没有从沉重的梦靥中醒来。
而我,有些急不可待了……
注:原载《诗刊》2013年1月号上半月刊第44页。(组首选一)
赏析:还没有得到艾青的《黎明的通知》,诗人晴朗李寒的《黎明》就来到了。有如喜事临门,使人心花开放。
大唐的李白看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作品;《尚书·尧典》中的记舜看好,“诗言志”。诗人的《黎明》却将二者融为一体,在美而松弛的氛围中走向言志,且不露斧凿之迹。凸显出了诗的美学特点,也彰显出了诗人的才华。
露水,蝴蝶,星辰,残月,虫鸣,林子,小路,脚步,一副神清气爽的黎明图,把人带入了神话般的天地。“半弯残月,像谁含化的薄荷”,“我的脚步/像是在这条绸带一样的小路上飘行”。天上人间,一派恬静而和谐,读来使人也抬起头来,神采飞扬,脚步飘行了起来。时下人们一心向往洗肺的园林城市、生态山水,何不走进这洗肺的“黎明”里,把盏话诗文。
诗的收官,升华老道。看似漫不经心,却热血沸腾,志存高远。“遥远的世界/还没有从沉重的梦靥中醒来。/而我,有些急不可待了……”。屈原在《渔夫》里声嘶竭力地呼喊,“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而在这里,诗人晴朗李寒只用一个“急”字,便把要说的都说了。可谓“仅着一字,尽得风流”。
终将怀念的
潘红莉
现在人们和我都终将感谢语言的存在
风吹过天空的云隐在更远的云后
远处孤单的树永远在远处
朦胧恍惚它的模样就是心中的事物
注:原载《诗刊》2014年9月号上半月刊第(无页码)页。(两首选一)
赏析:近些年来,巾帼诗人潘红莉忽然诗兴大发,在不少的报刊杂志上能看到她的诗文。读她的诗,使我感慨最深的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诗不在长,有味则名。
诗人的这一首四行短诗就是她的“有味则名”的代表作之一。诗可以看作顺理成章,也可看作倒叙成篇。“风吹过天空的云隐在更远的云后/远处孤单的树永远在远处”。诗句的内涵达到了高远的境界,但辐射出的诗性却是多层次的。首先是揭示出了辩证的自然规律,世界是由动态的物质与静态的物质构成的,谁也回避不了这个现实。同时也是相对的,包括一切。其次是意象的象征性,风吹过天空的云,总是隐在更远的云后。静止的云,本身就隐藏着什么;而好抛头露面的云,隐藏的东西却更多更深更远,甚至于连那孤单的树也使人难于接近,难于看清。其潜台词是揭示人类生存的自然规律。最后由此及彼,九九归一,“朦胧恍惚它的模样就是心中的事物”。诗人不明说看不透这世道,却又字字句句都在影射这不透明的世道。诗味也就出来了。
再看,“现在人们和我都终将感谢语言的存在”。为什么要感谢语言的存在?诗人也没有明显的交代。但不难揣摩出,是语言录存了这个世道,是语言让人审视这个世道,是语言给予人真相,是语言还与人自由。甚至于我们只能在语言里找到自我安慰罢了。因此,该怀念的,终将得到怀念;不该怀念的,将会弃之如敝履。
总之,诗不在长,有味则名。在提倡低碳生活的今天,原诗也尽力走近低碳一步。
彩虹出现的时候
张执浩
松树洗过之后松针是明亮的
河流浑浊,像一截短裤
路在翻山
而山在爬坡
画眉在沟渠边鸣叫
卷尾鸟在电线杆上应和
松树林的这边是松树
松树林的那边除了松树
还有一群站在弧光里的人
他们仰着头
他们身后的牲畜也仰着头
注:原载《诗刊》2015年6月号上半月刊第6页。(组诗选一)
赏析:张大诗人的这首诗,真是神奇的彩虹出现了。诺大的红尘大世,居然被他笔下的一道彩虹弧括了起来。这不就是天堂了吗?还奔啥子小康大康的哟。
洗过的松针是眼亮的,发现河流像一截短裤,路在翻山,山在爬坡,画眉鸣叫,卷尾鸟应和。洗过的松林也是眼亮的,发现自身是松树连着松树合成的,英姿飒爽,意气奋发,胸怀博大辽阔,志存高远;洗过的松林还发现,除了它,“还有一群站在弧光里的人/他们仰着头/他们身后的牲畜也仰着头”。
如果这个依偎于彩虹弧光里的世界不神奇,那还有哪个世界能配作神奇呢?有人说,散文、小说是走,诗歌是飞。意思是说诗歌讲究意境美、立意美、神思美。诗人的这首诗,不仅达到了如上所说的“三美”特点,而且还有别具一格的精彩。
你看,站在弧光里的人仰着头,他们身后的牲畜也仰着头。这就使诗在情景的基础上升华到了哲理的高境界。在现实生活中,人的确可分成两种人:一种人是真正的人,而另一种人是畜牲一样的人。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阐明自己的任何看法,甚至只字未提。但是,受众能心领神会,对那狐假虎威,以势凌人的牲畜无眼正看,且深恶痛绝。